中东问题专家李绍先：伊以双方已经难有退路丨派声

特约访谈嘉宾丨中东问题专家，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研究院院长 李绍先

访谈主持人丨九派新闻评论员 文和刀

以色列与伊朗大规模冲突已经持续一周，事态愈演愈烈。

当地时间13日凌晨以来，以色列对伊朗发动大规模空袭，轰炸伊朗核设施和军事目标，造成大量人员伤亡。13日当晚，伊朗展开反击，攻击以色列军事中心、空军基地等目标。中东地区紧张局势陡然升级。

以色列军方宣称已摧毁伊朗约三分之一导弹发射装置以及伊朗纳坦兹核设施的中心区域，而伊朗则已向以色列发射了400多枚弹道导弹和约1000架无人机。

当地时间16日，以色列对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广播电视台（伊朗国家电视台）所在大楼发动袭击。袭击导致电视直播中断，并造成人员伤亡。/图源：央视新闻

冲突外溢，战局蔓延。这场战火注定将对未来世界格局产生深远影响。中东问题何去何从，伊以双方是否还有调停的余地？为此，九派新闻采访了中东问题专家，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研究院院长李绍先。

九派新闻：

自从以色列对伊朗发动这轮袭击，很多人讨论，这是否代表着“影子战争”的终结？双方直接的交火可以说打破了很多年以来的潜规则，它是否代表着中东现在正在进入一个“明面战争”的时代？

李绍先：

可以这样讲。以色列和伊朗之间敌对由来已久。过去他们的敌对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影子战争或者叫暗战。

这么多年来，以色列无数次对伊朗发动“影子战争”攻击，比如说蠕虫病毒去破坏伊朗的这些核设施等等，与此同时也无数次在伊朗境内发动了对其核科学家、一些重要官员的暗杀行动。实际上，伊朗也对以色列有相应的动作。当然伊朗的动作之所以不像以色列那么公之于世，是因为伊朗在暗战方面的能力显而易见与以色列不成正比。他们一直在暗战。

另外一个特点是，双方近年来开展代理人战争。

伊朗在中东有一系列的“小伙伴”，比如说黎巴嫩真主党，比如说叙利亚、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这些实际上都是当年伊朗革命卫队海外的一部分，苏莱曼尼一手建立起来的，可以说是伊朗在海外的代理人。近年来人们把胡塞武装以及加沙地带的哈马斯组织等等也看作是伊朗的代理人。从2023年10月7日所谓“阿克萨洪水”发生以来，伊朗实际上更多的是利用这些代理人对以色列进行围攻，所以以色列说它在7条战线作战。

但是从去年开始，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大家都知道去年以色列和伊朗之间两次相互攻击对方的本土，这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去年一次是4月份，一次是10月份，实际上双方各自攻击了对方本土两次，所以实际上主角不再是代理人了。代理人战争，主角躲在后边。现在两个主角迎面直接“对撞”起来。

特别是6月13日，以色列主动对伊朗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紧接着伊朗回击以色列，现在已经进入了第六天，在过去几天中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对攻，以方主要用战斗机、轰炸机等空中力量来攻击轰炸伊朗境内，伊朗方面主要是利用无人机和导弹去攻击以色列。

从代理人战争转为主角之战，从过去的影子战争转为明面战争，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

九派新闻：

以色列精准击杀了多位伊朗军队高层以及核科学家，这种战术也让伊朗人心惶惶，它是否会重创伊朗的军事体系？

李绍先：

所谓的“斩首行动”，是以色列惯常使用的方法。暗杀掉对方的重要领导人，确实能产生重大影响，但是对于像伊朗这样的国家来讲，我觉得暗杀他的军方高官，甚至暗杀一些领导人，并不能实质性地打击到这个国家。

我说的实质性，是指能打败对方的主要手段。其实不是这样。过去一两年大家也看得很清楚，把哈马斯的领导人一茬一茬地杀掉，把黎巴嫩真主党的领导人干掉，但他们仍然在那里。特别是对于伊朗来讲，他的军方领导人这次几乎是被一锅端，比如说他的革命卫队司令萨拉米、他的武装部队总参谋长巴盖里都在第一时间被杀掉了。但是，我们也看得非常清楚，6月13日当天伊朗的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立即任命了接任者，而且基本没有影响到伊朗对以色列的反击。

这一次伊朗的反击，我觉得速度是异乎寻常。2020年当美国把苏莱曼尼杀掉之后，伊朗是在5天之后才对美国驻伊拉克的军事基地发动报复性攻击。在去年4月和10月，以色列两次攻击了伊朗，伊朗都是在10多天以后才发动的反击。而这一次6月13日，以色列凌晨3点发动攻击，伊朗晚上9点就用大规模的导弹打了回去。

从这个意义上讲，实际上对伊朗军方领导人的暗杀，基本上对伊朗军方反击行动整个后来的表现没有产生实质性的消极影响。

6月13日以色列对伊朗发动攻击之后，紧接着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就发表了电视讲话，他这个电视讲话是冲着伊朗老百姓讲的，他呼吁伊朗老百姓起来推翻伊朗政府。但实际上大家看到的结果是什么？伊朗老百姓被激怒了，可以说群情激愤。在6月13日当天白天，数百万的伊朗老百姓涌上了各个城市的街头，进行历史性的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要求伊朗政府惩罚以色列，甚至要求伊朗政府消灭以色列。这反而激发了伊朗民众受到打击和侮辱之后的一种强烈的民族情绪。

你既然攻击了人家，还要发表讲话，号召人家的人民起来推翻政府，这种典型的西方思维显而易见，它起到的作用恰恰是相反的。

6月15日凌晨在伊朗首都德黑兰拍摄的爆炸后的浓烟。/图源：新华社

九派新闻：

面对以色列的袭击，伊朗有怎样的报复选项？伊朗威胁动用新型的导弹，伊朗媒体还说6月18日晚上会发生一件让世界铭记几百年的大事件。在您看来，伊朗真正的底牌是什么？

李绍先：

伊朗主要就是用无人机和导弹对以色列发动攻击。当然无人机效果很差，一个是飞行速度很慢，可能得几个小时才能飞到以色列上空，同时无人机又极其容易被拦截，所以主要对以色列造成打击的是伊朗的导弹。

从这五六天的攻击中，我们能明显看出，伊朗很多导弹突破了以色列号称是铁桶般的三层导弹防御系统。比如说“铁穹”“大卫投石索”“箭”导弹防御系统，过去神乎其神，像金钟罩一样保护着以色列。但是从这五六天的情况来看，其实以色列境内受到的损失是巨大的，可以说是以色列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伊朗对以色列进行的反击能力超出了以色列、美国甚至很多人的预料。大家没有预料到伊朗有如此大的能力，能如此大规模对以色列造成破坏。

刚刚过去的这20多个小时，可以说是各种惊人的消息满天飞。美国总统特朗普提前回国后，迅速召开了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在这个之前，美国已经调动尼米兹号核动力火箭战斗群往中东而来。与此同时美国调动了28架空中加油机，这都是大杀器。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国家安全委员会会议结束之后，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社交媒体上发表了惊人的言论，比如说伊朗必须无条件投降，而且说我们已经掌控了德黑兰上空。他讲的是“我们”。从这些情况来看，好像美国在向伊朗发出最后通牒。

而且，有一个很引人注目的消息。以色列驻美国的大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在本周四晚上或者本周五会有一个大消息。在18日当日，伊朗的国家电台发出了一个公告，说在18日晚上将给大家一个惊喜，可能是震动性的。那样的消息究竟是什么？我们都拭目以待，

九派新闻：

以色列采取了如此激进的行动，最终目标是要“消除核与导弹的双重威胁”，要做到怎样的地步，达成怎样的效果，以方可以认为彻底地消除了这种威胁？

李绍先：

如果没有美国默许，以色列不敢进行6月13日这样的行动，因为这样的行动太过敏感，攻击目标是伊朗的核目标。由于有美国的认可，所以以色列对伊朗的攻击即使遭到伊朗方面的报复，也会毫无疑问地得到美国的保护。在伊朗攻击以色列的时候，美国明确地进行了协防。

以色列这次要达到什么目的？我想以色列的最高目标是把美国牵扯到以色列和伊朗冲突中来，使得美国和以色列携手来摧毁伊朗的核设施。因为以色列非常明白，单凭以色列空军的力量不足以彻底摧毁伊朗的核设施，特别是埋藏于福尔多大山之下的最重要的设施。以色列没有这个能力，即使是美国出面，用战略轰炸机，用巨型的钻地弹，也未必能够消除。

以色列最想要的，就是美国和它一起做这件事情。从现在的情况看，美国确实有这种可能，因为美国一方面调大杀器过来，另一方面特朗普有一些非常暧昧的表态。周四或者周五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大新闻？这也恰恰是美国的尼米兹号航空母舰战斗群到位的时间点，所以确实令人怀疑。

这是20年来内塔尼亚胡想做而一直不敢做的事，现在已经开始了。对于核设施，一个是摧毁，那就可以停下来了；一个是伊朗同意自行销毁这些核设施，和美国按照他们的条件来签署新的核协议。显而易见，伊朗方面恐怕不会这样做。美国参与进来一起攻击伊朗的这种危险，现在确实在上升，

九派新闻：

美国直接参战的可能性大吗？美国可能会以怎样的形式来介入这场战争？

李绍先：

首先我们必须清楚，美国从一开始就已经介入了这场战火。如果没有美国的同意或至少默许，以色列不会去攻击伊朗，而且以色列攻击伊朗的武器都是美国人提供的。以色列攻击伊朗，美国不可能不提供情报，所以相当程度上美国从一开始就参与进去了。在伊朗反击以色列之后，美军也启动了“萨德”反导系统来帮助以色列拦截伊朗的导弹。下一步，美国会不会和以色列一起去攻击伊朗？

按照常理，“MAGA”党不愿意卷入到一场大规模的中东冲突之中，但是从种种迹象来看，现在难以维持这样的判断。为什么？因为特朗普的表态不断地发生微妙的变化。

一开始，美国方面声称是以色列单方面的行动，美国没有参与甚至不知情。紧接着，特朗普又称从头到尾我们都知道，紧接着又称以色列干得不错，紧接着要求伊朗无条件投降。从这些来看，不能排除美国下一步直接下场去攻击伊朗。特朗普很难预判，因为他多变，而且现在正在往攻击伊朗这个方面有微妙的转变。

也许特认为以色列已经打开了伊朗的空域，或者以色列经过这五六天的攻击已经严重削弱了伊朗。也许特认为现在是一个良机，可以趁势炸掉伊朗核设施。不能排除接下来美国会直接下场——这是现在当前局势最危险的地方。

我们应该高度关注本周四本周五以及周末的事情。如果美国一旦直接出面攻击伊朗，整个形势会有质的变化，带来的震动对于世界的影响恐怕很严重。一旦美国直接下手攻击伊朗，意味着伊朗肯定要反手攻击美国在中东的一系列军事基地，它们都设在美国在中东的一些盟友国家，一些阿拉伯国家、海湾国家都会受到波及。

与此同时，如果伊朗受到攻击，特别是它核心的核设施这些受到攻击，不排除伊朗会去阻断霍尔木兹海峡，霍尔木兹海峡的重要性对世界经济来讲不言而喻。一旦霍尔木兹海峡受阻，国际油价冲破100美元都轻轻松松的事情，整个世界将震动。

6月13日在伊朗首都德黑兰拍摄的在以军袭击中受损的建筑。/图源：新华社

九派新闻：

反过来讲，以色列和伊朗之间调停的可能性存在吗？

李绍先：

卡特尔和埃及调停不了以色列和伊朗，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与此同时，特朗普和普京通过电话以后，特朗普说普京可以作为调解人，但是大家也看到了，普京公开讲以色列不接受调解。

大家都盼着国际调停，但实际上，现在的国际调停几乎没有实效，现在的情况就是事态逐渐地在向越来越严重的方向在发展。

九派新闻：

在您看来，伊朗和以色列双方的诉求是否存在一个最低共识区？

李绍先：

伊朗和以色列没有任何的共识，甚至最大公约数都没有。双方现在实际上都难以停下手来。

从伊朗来讲，伊朗这一次的团结基本上发生在6月13日被以色列逼到墙角之后。以色列攻击了伊朗以后，伊朗民众对政府形成了极大的压力，伊朗政府不能不认真地去回击以色列。

从以色列来讲，以色列对伊朗的攻击在国内受到了空前一致的支持。因为长期以来，以色列民众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伊朗要消灭以色列，伊朗发展核就是以色列生存的最大危机。现在以色列政府发动了对伊朗的攻击，以色列国内一下子团结起来支持政府。在此之前，以色列内部反对党曾经酝酿解散议会，提前大选把内塔尼亚胡赶下来。但是现在一来，反对党的领袖都不得不站出来，坚决地支持以色列总理，支持以色列政府对伊朗的攻击。

你就可以看出来，其实他们现在双方都难以往后退。更不用说以色列现在还期待着美国直接下场一起把伊朗打趴下。所以现在实际上双方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处于这样一个状态。

如果这场冲突长期持续下去，其实无论是以色列还是伊朗，他们政府都承受不了。当然从现在的情况看，短时间内是停不下来，

短时间内，以色列国内对政府空前一致支持。但是你要想到，随着战火推移，以色列国内面临的破坏越来越严重，现在已经非常严重，持续打下去呢？伊朗方面也一样。随着这个情况持续下去，双方内部都会发生变化，有可能引发双方内部的危机。民众可能会迁怒于政府无能，对政府来说也是政治危机。

九派新闻：

在这之后，中东地区的势力会如何洗牌？对于国际的格局又会有怎样更深的影响？

李绍先：

目前这样的态势，如何影响中东地缘政治上的格局，对于世界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还取决于这场战火下一步怎么发展。比如说美国参与进来了，那是一种发展；如果说双方在外部的调解下，最后打不下去停下来了，那是另外一种结局。

可以这样讲，中东地区是世界上地缘政治最复杂的地区。我们搞国际关系，常常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但是基辛格讲，在中东，敌人的敌人还是敌人。

中东地缘政治复杂主要体现在两点，一个它是大国必争之地。100多年前，这个地方是奥斯曼帝国的版图之内，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这个地方成为英法争夺和垄断的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中东成为两个美国和苏联超级大国全球争霸的前沿。冷战结束后，美国一家主导中东局势。随着2021年后美国不断从中东撤军，局面逐渐被多极化的新局面取代，美国仍然是在中东起主要作用的外部力量。

第二个是，中东本地的力量非常复杂。中东地缘政治上就是4股力量，一个是一大片阿拉伯国家；一个是伊朗，波斯人国家；一个是土耳其，突厥人国家；还有一个是以色列，以犹太人为主。这四大地缘政治力量形成“敌人的敌人还是敌人”这样一种局面。

在“9·11”事件之前，中东的主要矛盾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以色列和阿拉伯之间的矛盾，所以我们说巴基斯坦问题是中东问题的核心，巴基斯坦问题不解决，中东没有和平。“9·11”事件以后，美国战略重心转移去打伊拉克，客观上是中东地缘政治上伊朗的影响在地区崛起。

2003年伊拉克战争后，美国在中东就联合一大批逊尼派国家去压制伊朗，这就导致阿拉伯国家和伊朗的矛盾上升。围绕波斯湾，阿拉伯和伊朗之间的矛盾，在过去的20多年间曾经成为影响中东地区的主要矛盾。在2023年，随着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关系的和解，而且这个和解是在北京实现的，整个阿拉伯和伊朗的关系出现了缓解。但是2023年恰恰发生了“阿克萨洪水”，之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矛盾凸显了出来，此消彼长。

此外，2023年以来，以色列和伊朗之间的矛盾空前激化。“阿克萨洪水”以后，以色列号称在7条战线作战，他认为幕后主要敌人是伊朗。一直发展到今天，几乎可以肯定，未来中东地区最激烈的矛盾，恐怕就是以色列和伊朗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今天已经发展为明面的战火。

还要注意一个矛盾，以色列和土耳其。由于去年12月叙利亚局势巨变，土耳其顺势南下，土耳其在叙利亚获得了极大的地缘政治上的进展，而南下的土耳其和北上的以色列形成了对峙，双方在叙利亚矛盾上升，这也是中东地区新出现的一个态势。

不管这场战火如何结局，中东地区注定已经进入一个矛盾逐渐激烈的局面。

【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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